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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游app下载教程:1924年3月22日

发布时间:2025-10-16 03:54:45发布者:九游app下载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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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动静,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仅仅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迫临,觉得总算停在她的身边了,所以难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边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绚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斑纹。秀儿立刻跳过来要抢著看,四太太千锤百炼推开她。

  所以这葵绿色的纸包被翻开了,里边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显露那东西的自身来,润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斑纹,而薄纸原本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番笕。”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著说。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如同有些热。她有时自己偶尔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著些粗糙,原本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历来倒也并不很介怀。现在在他的凝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番笕,可不由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停的延伸开去,立刻一径到耳根。她所以就决议晚饭后要用这番笕来拼命的洗一洗。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在外面游玩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四太太千锤百炼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常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依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响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呼应也没有,又见他仰著头着急的等著,不由很有些抱愧了,便极力提高了嗓子,尖锐的叫:

  这一叫确乎有用,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壮的圆脸上亮闪闪的流着油汗。

  “我刚在练八卦拳……。”他当即回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尽管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性看待,他清楚自己答的很错了。

  “‘狠毒妇’是‘很凶的女性’,我倒不明白,得来讨教你?——这不是我国话,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啥意思,你懂么?”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书院,连这一点也不明白。亏煞你的书院还夸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现已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明白’!——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这真叫作不成姿态,”过了一会,四铭又大方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在光绪年间,我便是最发起开书院的,可万料不到书院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在咧,没有实学,只会捣乱。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的书院,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认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连‘狠毒妇’也不明白,大约依然是念死书。吓,什么书院,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通通关掉!”

  “秀儿她们也不用进什么书院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脚印这样说,对立女学的时分,我还进犯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性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现已很不美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便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武士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扰乱全国的便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十分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曩昔:

  “‘第十八世纪创建之共济讲社之称’。——唔,不对。——这声响是怎样念的?”他指著前面的“鬼子”字,问。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恨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坏话,谩骂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这是什么闷胡卢,呆头呆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见学程尴尬,觉得不幸,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便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番笕的时分,”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说。“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我呢,从他们看起来,天然也怕太琐碎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两角四分。店员原本是势利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著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子又都指手划脚的说著鬼话笑。后来,我要翻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著,怎样断得定姿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鬼不光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憎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赞同著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所以转脸对着学程道,“你只需在‘坏话类’里去查去!”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可?”他两眼钉著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品德,社会上也没有品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抢救,我国这才端的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孝女。”他转瞬对着她,慎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岁,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咱们多说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需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甘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人肯施舍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如同要实验她的识见。

  “哼,没有。”他总算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馀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玩笑。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姿色脏。你只需去买两块番笕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往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朦胧只显得稠密,现已是晚饭时分了。

  四铭也站动身,走出宅院去。天色比屋子里还亮堂,学程就在墙旮旯上操练八卦拳:这是他的“庭训”,使用昼夜之交的时刻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多半年了。他赞赏似的微微点一允许,便反背着两手在空宅院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专一的盆景万年青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私自,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最初。四铭当这时分,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好像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逐渐骁勇,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火,便是召唤晚餐的烽烟,百口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心的桌子周围。灯鄙人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壮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似的响,尽管咱们不言语,也便是很热烈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回收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新近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现已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所以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哼,你看,也没有学识,也不明白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仍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甘愿饿肚子。可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如同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尔特肤尔’。”

  “哦哦,是的!便是这个!他们说的便是这样一个声响:‘狠毒夫咧。’这是啥意思?你也便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日怎样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分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们了解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现已兴起,而且很变了色彩,三角形的眼里也发著可怕的光,便赶忙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育程应该明理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明理,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现已给她买好了一块番笕在这里,只需再去买一块……”

  “不见得。只需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全国也就太平了。”

  “怎样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性……”四铭支吾著,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多半也由于吃了太热的饭。

  “咱们女性怎样样?咱们女性,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便是称誉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大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快乐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失迎失迎,对不住。”四铭还嚼著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现已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咱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标题,明日不是‘逢七’么?”

  “文题我现已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著,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没关系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可是诗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该赞誉赞誉她。我今日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可。”薇园急速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明白她的话,她也不明白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咱们倒都说她是孝女;但是我问她或许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那倒否则,而孰知否则!”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曩昔,力求说。“要会做诗,然后风趣。”

  “咱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标题,加上阐明,登报去。一来能够赞誉赞誉她;二来能够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啥姿态,我从旁调查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伙食,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天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仅仅玩笑。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番笕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番笕!”道统的嘹亮的笑声忽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咱们讲正经事,你怎样只捣乱,闹得人头昏。你听,咱们就用这两个标题,立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日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阐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闲适,但略一踌蹰,也总算迈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心的方桌中心放著那番笕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心的金印子在灯火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微的斑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终在离灯最远的暗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火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面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要招儿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安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宅院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当即放轻脚步,而且走远些。通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好像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哀痛,如同也像孝女相同,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十分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番笕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素日起得迟,看见她现已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番笕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脚印用皂荚时分的只要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凹凸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简直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如同是檀香。